江宇舟：“对等关税”要黄了？是时候把视野放到关税以外了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江宇舟】

近期，美国政坛围绕关税的斗争堪称风波迭起。5月28日，属于美国联邦法院体系的国际贸易法院裁定特朗普利用《国际紧急经济权力法》越权，加征关税无效。按此办理，则特朗普不仅在今年2月加征的“对等关税”将被撤销，并且今年2月对中国、墨西哥和加拿大征收的关税也都将被视作违法。

对此，特朗普团队随即提出上诉。5月29日，美国联邦巡回上诉法院批准特朗普政府的请求，暂时搁置美国国际贸易法院的裁决，命令双方就阻止征收关税问题提交书面辩论。根据联邦巡回法院法官制定的时间表，暂停状态可能至少持续到6月中旬。

国际贸易法庭的出手及其意义

这次率先出手的美国国际贸易法院，在审理美国政府经贸政策上，是一个充分专业但也十分局限的存在。

说它充分专业，是因为这个法院在外贸审理上资格足够老、管辖权对口。该法院的前身甚至可以追溯到1890年根据《海关行政法》成立的总估价师委员会（准司法实体），从那时候起，关税征收就属于它的管辖范围。随着美国的发展与国际经贸事务的日益复杂，先后改组为1936年的美国海关法院和1980年的国际贸易法院，管辖范围也逐步扩大到包括反倾销、反补贴调查以及与贸易相关的知识产权等案件。

从上述时间节点我们都能看出，该法院的历程，本身就记载了美国向洋崛起和霸权扩张的完整历程，资历本身就是一种实力。但同时，这个法院的级别和权限也有着很大的局限性。这就先得从美国的法院体系说起。

目前，美国的联邦法院系统主要分三个层级：地区法院（初审法院）、巡回法院（第一级上诉法院）和最高法院（联邦系统中的最后一级上诉法院）。按此划分，全国共有1个最高法院、13个巡回法院，以及94个地区法院及2个专门法院。

美国国际贸易法院正是处于基层的这九十几个法院之一，而且长期都相对低调，甚至有些美国媒体在报道此次新闻时候，都颇为幽默地揶揄了一句：“大多数律师从法学院毕业时都不知道有这个机构。”在写作本文时，笔者还专门查找了美国司法部官网上的《联邦法院系统简介》，也只是在地区法院的小字部分对其额外介绍了一句。

所以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特朗普政府在其作出裁决之后，仅仅过了几分钟就向巡回法院提出上诉，并且迅速实现阶段性的翻盘。这电光火石的背后当是早有应对预案。

虽然如今案件还在审理之中，但过往经验也能证明，光靠国际贸易法院一家，对抗美国政府铁了心的单边主义，力量着实有限。

其中最有现实参考意义的一个案例发生在1971年，当时理查德·尼克松总统为了应对经济危机，宣布进入全国紧急状态，在这场最终干掉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大调整中，美国政府破天荒援引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出台的《敌对贸易法》（TWEA），征收10%的关税，以使美国能够放弃金本位制并使美元贬值。

与特朗普如今大杀四方开征对等关税略有不同的是，本次征税有明确的时间限制——四个月，并且征得到了美国主要贸易伙伴的同意。当然，国家同意了不代表企业没意见，拉链进口商吉田国际（Yoshida International）就对这一关税政策提出了质疑，官司打到当时的海关法院，也裁定尼克松的行动超出了国会的授权范围。结果在上诉中，又被判定为“授权适当的紧急权力行使”，关税得以被维持。

在本次针对“对等关税”的上诉中，特朗普政府采取的应对措施是典型的“一哭二闹N上吊”，无限上纲上线，表示正在进行的贸易战已经成为了美国近阶段外交政策的“基石”，对其的干扰将牵乱美国整个涉外布局，危害国家利益。并且还指控国际贸易法院的行为是对美国总统权力乃至整个岗位的颠覆，破坏了“三权分立”的原则。

要不怎么说“贼喊捉贼”数他最专业呢？

虽然如今遭遇到了搁浅，但是也不能说国际贸易法院的裁定全无意义，它的价值还不仅仅停留在美国司法体系对无序贸易战开出第一枪的象征意义。并且已经产生了现实的示范意义：两天内就有第二家地区法院裁定总统征关税未得授权，而且还是华盛顿特区地方法院。

虽然这次审理法官明显有所保留，判决的适用效力被限制在提起诉讼的两家公司，但不管怎样，又在特朗普“对等关税”的画布上戳开一个洞。最有意思的是，法官在判决中还说，裁决将搁置14天，以便让政府有时间上诉。

须知本轮闹到国际贸易法院的原告，就有十几个州政府以及一批企业。估计用不了多久，掌握窍门后的贸易战苦主们，无论是美国的地方政府还是企业，都可以通过现有的这九十几家地区法院，发起一系列诉讼，而13个巡回法院的辖区还各不相同。到时候用“诉海战术”，耗也能耗掉特朗普政府的三分元气。

美国巡回上诉法院辖区图。图片来源：United States Corts

特朗普曾得意洋洋地说，对等关税颁布后，各国排队求谈判是亲他屁股。结果现在谈判的没来，倒是本国法院已经在他的屁股踢了两脚，后面还有成百上千脚正在对着他的屁股蓄势待发，直到哪天“对等关税”这个概念被送回PPT。

更何况他们还不是一路人马在战斗，现在正在找特朗普政府打官司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包括但不限于被政府效率部裁员的公务员、被移民局驱逐的“非法移民”、被国务院吊销签证的留学生……

可想而知，本届美国政府将有大量的行政资源要被消耗在应诉与上诉上。不知道没了马斯克以后，这部分开支归谁管？

反正笔者不建议交给贝森特来管，他管个基金都能把本金干没掉90%，这么个镰刀都给干成韭菜、何况心理素质一直不大好的家伙，要当起账房先生，本来能请十个律师的预算，以后只能请一个，这让特朗普还怎么去应付诉山讼海？

当然，短期内特朗普还不至于如此焦头烂额，至少目前，他还有自己的后招。

特朗普的第一道保险及专属“金手指”

面对这样的局面，特朗普也是心知肚明，已开始悄然进行新的布局。我给它起了个诨名：双保险的“两手准备”。

两手准备的第一道保险，是其他加征关税的法律手段，这又分为存量手段和增量手段。

对于存量手段，我在前期文章里已经多次引用过玉渊谭天今年春节时候做的一张图，这是从法理上认识美国政府打贸易战的一把钥匙，可以据此索引美国在贸易战出招时的来路。

从目前情况来看，就算《国际紧急经济权力法》真的无效了，特朗普从存量法案里至少还有六条路可以走。

要知道，以《国际紧急经济权力法》打贸易战，还是2025年2月的新发明，而美国之前和中国的贸易战，已经打了七八年！

现在1974年《贸易法》第122条，可以马上就用，同样是总统可以直接出令，只是实施期限有限制，最多150天。

依据1962年《贸易扩张法》第232条，则是特朗普2.0贸易战已经在用的了，传统从调查到执行这一年左右的流程已经形同虚设，事实上特朗普在对加墨中征收关税没多久，就利用232条款对全球进口自美国的钢铁、铝、汽车和汽车零部件征收25%的关税，并一直在威胁要根据232条款对木材、药品和半导体征收关税。

此外，就在5月30日，特朗普又根据该条款把钢铁关税提升到了50%，直接翻一番，可以视作是对最近法律风波的一次强势回应。

至于1974年《贸易法》第301条，也就是大名鼎鼎的“301条款”，各位想必也都不陌生了。虽然它的调查流程相对还没有简化，但是已经被大量使用，近期美国政府还据此对我国航运与传播设定了高额的“靠港费”。

此外，特朗普要是不介意脸皮，是可以将1930年推出的那个臭名昭著的《关税法》有关条款复活，来征收关税。相关流程走的都是美国政府内部，同样可以快速推进。

不止于此，特朗普最近还在谋求立法上面的增量手段，典型案例就是最近新出炉的“大美丽法案”，其中谋求修改美国国税局法典第899条，旨在收紧对“歧视性外国”的限制，并赋予总统征收新税以打击这些做法的权力。

该法案在审议时，关税问题曾经引发争议，通过版本中对此作了淡化处理，但认定如果美国遭受到了所谓的歧视性对待与征税，也可以征税并逐年递增。虽然还设定了20%的上限，但也是在围绕关税问题偷偷推出新立法中，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

是啊，目前存量手段依赖的法案，可都是存在了至少半个世纪的！

这也就难怪白宫国家经济委员会主任凯文·哈塞特（Kevin Hassett）在接受福克斯采访时，信心满满地表示，如果有需要，随时可以找到三四种方式继续加征关税。

如果说上一节是特朗普对美国法院起诉应接不暇，那么在这部分里，特朗普可以让法院对他左支右绌了。总不能一下子把这么多法案推翻吧？

这也是为什么，笔者认为前几天说“特朗普贸易战要凉了”的朋友，都有点过于上头了。

在美国政府与法院的顶牛中，制度上的变量来自于国会——美国宪法上真正有权决定关税征收的主体，总统的征税权只来自于它的让渡。并且在2018年7月，也就是特朗普第一任期内，就曾发生过美国国会对总统的“反戈一击”。

当时，特朗普援引《贸易扩展法》第232条，以“国家安全”为由限制对钢铝、汽车等商品的进口，甚至波及了欧美盟友，引发欧盟对哈雷摩托、波本威士忌加征报复性关税，汽车、农机制造业下游企业生产成本被推高后，也激起了业内的反对声浪。此外，总统频繁以行政命令决定外贸政策，也引发国会对自己被架空的担忧。

因此，当时的美国参议院曾以88∶11的压倒性票数，通过了一项针对特朗普政府关税政策的动议，强调“国会是宪法规定的贸易政策唯一权威”，并要求总统依据232条款加征关税前，必须向国会提交报告并获批准。有39名共和党议员倒戈支持这项动议通过。

但这项议案只是国会的意见表态，缺乏对美国政府的实质约束性，提案中牵头的共和党议员还普遍都是没有连任诉求的。待到后面再要更进一步去推动能够约束政府的提案时，就铩羽而归了。

原因无他，在于特朗普的“金手指”，他利用自己在基层群众中的超高人气，可以左右共和党议员的连任，没有被他站台背书过的，连任难度将陡增。而这背后就是美国一大批基层民众长期受到精英政治的忽略，利益被渐渐侵夺。甚至于他们日渐穷困的背后，正是美国金融资本依托国际投资和贸易，对产业资本的长期掠夺，在基层社会的传导。

也正是这些被全球化贸易所剥夺了的人，成为了特朗普的大票仓，也成为贸易战最忠实的拥趸。关税对于他们，已经成为了一种寄托，与那些不思进取的美国产业资本和工会，形成了一种诡异的联盟，构成了这些年席卷美国的MAGA红潮。

这是没有一本教科书、没有一部法律能解答该怎么办的问题！

那么对于这样层层叠加巩固起来的“金手指”，是否有破解之道？答案就藏在特朗普“两手准备”的第二道保险之中。

第二道保险及终将送他上路的“回旋镖”

这第二道保险，就是索性绕开关税，去拉高美国的非关税壁垒。特朗普对此也是持续在布局，诸如最近在和英国的贸易谈判中，他就祭出了汽车进口配额的限制。更不用说打着振兴美国汽车、航空、造船等产业的旗号，大搞所谓的“供应链回溯”。

而近阶段我们很明显能感觉到，特朗普正把这一部分的矛头逐渐聚焦到中国这里。而且是他惯用的“贼喊捉贼”手段，而且正在以远超贸易战的姿态，酝酿对中国除却热战以外全方位的围堵。

说他是“贼喊捉贼”，原因正在于他和他的政府在《中美日内瓦经贸会谈联合声明》发布已经快20天的情况下，一面将中国为了维护国家安全采取的必要措施，无线上纲上线为所谓的“非关税壁垒”，一面却实实在在地不断推出对我们产业与科创的非关税打压措施。

仅仅过去这一周，我们就看到了芯片出口管制的升级、C919发动机的弃约式断供，以及对留学生签证的撤销计划。其中对留学生的瞄准重点据说正是来自理工科方向，甚至鲁比奥都近乎失态地用了“狠狠撤销”（aggressively revoking）这样咬牙切齿的表达。

这不到一年的时间，笔者已经聚焦特朗普写了一系列文章，剖析过发动贸易战对他维系执政的必要性所在。当他在弊案缠身的政治追杀里，非要以再次当选作为解套方式，就必然以减税、增收、加工作等旗号去赎买包括了MAGA和企业主两端的选票。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贸易战俨然成为了一个超越关税、超越贸易保护主义，赖以维系特朗普政府合法性的一锅大杂烩，诸如：弥补财政亏空，促进制造业回流及就业增收提升，依靠贸易和投资谈判积累内外声望，乃至索性虚空造牌、制造“有战可胜”的幻象，给一群计算器都按不利索、还在“飞叶子”的基本盘，提供赢赢赢的情绪价值。

由于特朗普本次执政基础来自这样的内部赎买和情绪价值，因此只能保持进攻姿态。无论是进攻被遏制，还是赎买被证伪，都会导致他执政资源的飞速流失。

很不幸，特朗普现在的措施都是破坏性远大于建设性，并且随着外界逐渐看破他的底牌，反噬的“回旋镖”终将到来。

到那时候，伴随着他在就业、增收、缓解通胀上的承诺逐一破产，看不到任何与民主党执政时的差别，民众的失望才会真正捅破特朗普给政客们背书换取忠诚度的“金手指”。届时不要说国会和法院，甚至连白宫之内都会不乏对他造反的政治投机客们。

而特朗普对此也心知肚明，我们翻看白宫官网，除了吹嘘自己“不知疲倦地胜利”以外，篇幅最多的就是攻击民主党又在给自己捣蛋。正因为特朗普无力真正解决美国政治经济上的结构性问题，才会导致美国党争的日益激化。

先前笔者提出，这种激化，已经不只是单纯的党争。正因为特朗普上台是脱离了华盛顿传统政治规则，他的基本盘长期游离于美国主流政客的运作之外，因此势必将导致这轮争斗逐步演变为MAGA美国与建制美国这“两个美国”的对战，进而覆盖到美国所能辐射的所有国家，反而让一些美国的盟友在未来对特朗普政府的抵制更为激烈——因为他们的身后站着“另一个美国”。

民意调查显示，美国不同区域各派选民对本区从联邦分离的支持率分布。虽然数据采集自选举前后，带有赌气成分，但也能够对社会撕裂情况做一定的反映。数据来源：Bright Line Watch

而如今法院的介入，与国会未来向总统的夺权，还会带出新的意味，那就是大家在“三权分立”的大厦上展开巷战。条文是死的，人是活的，美国传统政治制度的设计并非是某些人吹嘘的那样严丝合缝，纯粹是在霸权收割全球的超额利益还能边际递增的情况下，各家吃得满脑肥肠时互不干扰发财的默契，这又被泰西儒士及其精神信徒们解读为“妥协的高尚”。

结果，当如今霸权衰退之时，仅一个关税问题的解读与权限，就让我们领略到如此众多的叠床架屋、壁垒森严。可想而知，一旦“两个美国”的战争蔓延到“三权分立”的大厦，那会是怎样的拆迁效果。

到那时候，在应对非关税制裁中已经充分领略西方真实“弃约”精神的我们，还将对美国所谓的政治成功，迎来新一次大大地祛魅。特朗普“征关之治”的尽头，将会以“西方价值体系拆迁办主任”的形象被载入史册，这个20世纪以来最大帝国的崩塌也将由此开始。

讲清楚了这个逻辑，我们就能对后续的挑战坚定起信心，这已经不是什么几十年后的事情，不是才“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而是未来这几年内，就是一艘已经驶过国际日期变更线，却因美国301关税和巴拿马风波，而在斟酌要不要改道钱凯港卸货的航船。

但在信心的同时，还需要我们坚定起更大的决心、放眼更宽广的视野，去应对特朗普即将而来的穷凶极恶的挑战。并且他在国内的施政越困难，面向我们的打压将越疯狂。

既然美国要总体战，我们就要回击它总体战！

下一阶段斗争，我们需要站在这样一个高度，去认真审视美国对我们已经持续兴建了十年之久的非关税壁垒。这些从技术、产业、供应链、金融资本乃至从业者人身安全上发起的无孔不入的制裁，比关税更侵犯我们的国家安全，比关税更扼住了中国企业与人民的咽喉，并且如上所说，绞杀还在收紧。

因此，后续的斗争不宜仅仅只是站在贸易战的逻辑，去要求美国降低关税。更应该整理对方所有非关税制裁手段及其危害，对此做全面的复盘与测算，进而在研发反制措施的前提下，坚决要求对方撤销。否则我们也要加码，并使其成为“奉陪到底”的组成部分，乃至是近阶段最为重要的部分。

站在这样的高度，最近美国政府又再次施压我们的稀土管制，我们就能找到可以依托的阵地了。但是还不够，还要更多。

已有不止一位身处“国产替代”一线、但饱受该类制裁的从业人员和我倾吐过这些年有多不容易，一句“不能让我捆住手脚还用红缨枪去抵挡敌人的坦克”，更是深深触动着我。

6年前，央视在迎战贸易战时，发出了“斗出一片新天地”的呐喊。我们的新天地，应该包含了中国企业与中国人民充分的生存权和发展权。

这一天，是时候翻篇了；而且不是等着对面内斗的躺赢，而是一定要用我们的扫帚来扫出他个玉宇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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