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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40年间种下50万棵树,将山谷打造成艺术教育学堂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7-08 19:00:00    

法布里斯·伊贝尔在展览“从山谷中来”现场,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上海,2025年(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图)

“我的作品如信使,从山谷传递对未来的憧憬。”

人们听过不少“播种”的故事,但法布里斯·伊贝尔(Fabrice Hyber)的经历颇为传奇:一个专攻数学的科学家投身艺术创作,摘获威尼斯双年展金狮奖、荣膺法兰西艺术院院士,在声名大噪之际回归自然,40年间种下50万棵树,将他一手打造的绿林山谷开放为艺术教育的学堂……

2025年初春至盛夏,法国艺术家法布里斯·伊贝尔的个人展览“从山谷中来”于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呈现,展览汇集了他自20世纪90年代至今的七十余件代表作,包括他为上海特别创作的二十余件新作。

在伊贝尔的“山谷”中,溪流、动物、植物、牧人与工匠,艺术家与思想家……奇妙地交织在一起。“山谷教会了我人生的真谛,以及如何面对生活的无常、理解微观世界的规律。”

《错误》,2022年,布上油画及炭笔,230cm×914cm(法布里斯·伊贝尔/图)

“播种森林”,每粒种子都是个火花

在伊贝尔的记忆中,祖父母的屋旁有两棵树:一棵是柏树,一棵是棠楸。

“柏树高大、葱茏,枝头结着一颗颗球果。那棵棠楸树龄已超过150年,木头的颜色就像手心的淡粉。它生长缓慢,并不高大。但到9月我们开学时,它会结出梨形的小果实。我记得很清楚,熟透的果子味道甜美,我非常喜欢!”

当时林中只有一棵健康的棠楸,年幼的伊贝尔时常望着它回想果实的滋味。他小心翼翼地捡起从棠楸果里掉落的种子,将它们埋入土中……他也许不会想到,这个小小的信心之举,“种”下的奇迹日后会繁茂生长:几十年后,他竟能在家乡旺代种出一整片森林,遍布一整座山谷。

伊贝尔1961年生于法国西部旺代省。他的父母是牧羊人。广阔的乡村里满眼绿植,羊群在连绵的山丘间游荡,他自儿时起就喜欢漫步乡野,观察溪流的走向、山谷的起伏,找寻树木的种子。“每到四五月时,整个自然界都热络起来,植物疯狂生长。它们仿佛不是在空气中成长,而是置身于由微生物构成的云朵间:嗅闻着养料,咀嚼着空气!”

伊贝尔的父母开垦了面积100公顷的山谷,但并不拥有它们。上世纪90年代,父母临近退休时伊贝尔回到这片土地。“我看到工业化的农业对周围景观造成破坏,干燥的土地变得像混凝土一样坚硬。生命在消失,地面寸草不生,没有了鸟,也没有了昆虫,我想:‘阻止这种情况的唯一方法就是成为土地的所有者’,于是我买下了这片地。”

伊贝尔的父母已无力照料房子周围的大片农田,这块土地的所有者也相继去世。伊贝尔不顾父母反对,买下这块地,将当年的羊圈改造成画室,重塑崭新的山谷。“每一粒种子都是一个火花”,从撒下数十万颗种子的旺代省山谷,到位于庞丹(Pantin)的工作室,一件无尽葱郁的“巨作”在伊贝尔手中诞生。

在画作《播种》(2022)中,伊贝尔展现了他播种植物的整个过程。画面以淡雅的蓝绿为基调,让人联想到广袤的自然,静谧又充满生机。画作中,种子的成长路径被细致拆解,从撒播入土,到根系向下延伸,种子的每个阶段都以草图和文字标注的形式呈现。伊贝尔标记了“脆弱”“土壤”等关键词,画面左下角还详细描述了“挖沟”“播种”“留凹陷”等人为干预环节。

“这幅画讲述我如何与父亲一起在山谷中播种树木。我们先有了植树造林的想法。你一定见过,在花盆中播下一粒种子,种子长出的根紧抓盆中的土。所以,长在花盆里的植物,移植后必须重新适应。刚移植时会有些‘缺陷’。如果直接种在大自然中,种子会落地生根,但总有动物经过,或有缺水的风险,它仍然比较脆弱。每次我都会提前准备,在春天时挖一条深达40厘米的非常长的小沟。秋天,我们将种子种在沟中,不把沟填满,留点凹陷,这样可以保护植物,有助于维持少量水分,足以让植物生长。”

伊贝尔和父母在山谷里努力规划播种。“起初,这里都是田野,是脆弱而敏感的自然。”他先是筹划了两三年,希望重建一片树篱般的天然保护屏障。他决定种一片不以经济效益为目的的森林,整片土地蕴含丰富多样的物种,囊括落叶乔木和果树等等各种品类,“大量不同植物的存在非常必要,这样植物之间才能相互作用,茁壮成长。”经过反复尝试、失败、再尝试,直到2000年,这片山谷的植被终于开始欣欣向荣。“棠楸是这里的吉祥树,如今,我这片山谷应该已有两千多棵棠楸了。”

2020年年末,伊贝尔在巴黎举办了展览《居于森林》。他表示,许多人都在种树,但维护植物多样性的播种森林需要更大的决心、更细心的照料,正如《创世记》中造物主让人与大地、生物和谐相处,播种森林让人操练谦卑。

“后来,我又购入几块土地,升级了水利系统。我们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每件事的进展。如今,我们的森林已发展为令人惊奇的实验场所。我和我的助手正准备发展再生农业,将羊群和其他生物引入森林。这是我对父亲的承诺,他曾饲养过旺代羊,而我致力于保护这一种群。”

若干年前,伊贝尔在智利旅行时穿过一些鲜见的桉树和核桃树小森林,“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全世界寻找与旺代地区相似的群落生境,希望在那里重现我的森林项目。最重要的一点是,两地的湿度和日照必须相似,这个再现的森林系统才更容易达到平衡……也许在中国北部靠近朝鲜的地方,也有类似的群落生境。”

《伊贝尔泰迪》在展览“从山谷中来”,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上海,2025年(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图)

1平方米口红与22吨肥皂,伊贝尔的“超英雄们”

法语单词“tableau”的释意,既有“黑板”,也有“绘画”。伊贝尔常用这个词来描述他的双重人生轨迹。他早年在高等商业学院攻读数学,后转入南特美术学院修习艺术。少时他有种执念,想倾尽所能用公式、几何等方式解锁真理。然而,高中时被视作数学奇才的他,某一刻内心突然产生震荡,意识到数学无法容纳他对世界本真的理解和憧憬——他决定在画布上构建自己的宇宙,数学于他的艺术创作而言,化作一种“思想的烙印”。

“我的作品并非一成不变。我最早的绘画《一平方米的口红》(1981年)至今画面未干。我太喜欢不断演变的材料了!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在作品中展示和讨论所有这些生命的过程,它们应该始终处于演变中。”

1981年,年仅19岁的伊贝尔创作了艺术生涯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第一件作品《一平方米的口红》,他试图以科学视角探索艺术和美能否被量化,将刺眼夺目的口红涂满一平方米的画布。44年过去了,他这件处女作的画面至今还未干涸……1991年,伊贝尔又用装卸卡车的车斗塑形制作了一块重达22吨的马赛肥皂,“一个量子态的存在无法被彻底掌握,这是我作为数学家的思考方式。”他将这件巨型装置《世界上最大的肥皂》视作“自画像”:“我制造了世界上最大的肥皂,因为我希望悄悄滑走,不想随时被认出来,这件作品1991年被载入了吉尼斯世界纪录,但现在已经不是了。(笑)”

如今,那22吨肥皂被放在旺代“山谷”的绿林中,伊贝尔将整片山谷开放,来到这里的孩子们趴在卡车边,用手触摸着“像雪一样白的滑溜溜的东西”,他们乐坏了——“真的是肥皂呢!”若是喜欢,他们还可以带走一小块。

展览“从山谷中来”现场,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上海,2025年(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图)

伊贝尔试图将这片森林打造成充满生机的乌托邦,拥有生活社区、实验室和展览空间。他在山谷中建立学校,邀请研究员、艺术家们用一万两千多件作品“装点”课堂,将山谷变成一片真正的艺术教育乐土。这片天地,既是思想的实验场,亦是自然的庇护所。

展览“从山谷中来”宛如一座梦幻花园,又像一间新形态学校,观众在此观展、休憩、阅读,跟随伊贝尔那些博物学笔记般的作品,探究自然、宇宙、数学、建筑、诗歌……伊贝尔认为,知识分享一直是他创作的核心,“艺术是了解世界的独特途径,它通过不同学科之间的交流对话,帮助人们以全新视角审视这个世界。”

步入展览现场,迎面可见一个巨大的绿色充气“玩具”——“伊贝尔泰迪”,它傲然立于中心,强烈的“艺术电波”仿佛一圈圈涟漪,从它周身散发开去,传递给四围形态各异的“伊贝尔英雄”……

“每当我试图在作品中采取一种与我们的生活方式相关的行为时,我都会将其与一个我创造的英雄关联起来,我把他们叫作‘超英雄’……我创作的第一个‘超英雄’是一株蘑菇: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死后可以把孢子散布到太空里的人。这些孢子是卫星,所以在被喷射出来四千年后能继续生长。”

1988年,伊贝尔创作了一个剧本,主角身份不断转换:农民、建筑师、公证员,甚至是遗传学家。之后,他又以自身为原型,创作了《伊贝尔英雄》系列,“我不想被单一职业束缚,也许,画中那些角色的灵感正源于此。”

在画作《无题》中,伊贝尔展现了他的一些“主人公”。他创作时经常把自己想象成他们:“圣诞老人——因为我喜欢送礼物;轮胎人——因为我不再开车;伊贝尔泰迪——因为我爱幻想,它就像我的家人……哑剧演员——因为我们有时会模仿他人;木偶——因为我们有时就像没有主见的木偶;跳舞骷髅——因为我们身上承载着无数回忆;细胞人——因为意识到身体里有无数细胞,把所有小细胞和毛孔画下来时,就会出现这样一副铠甲;然后是海绵人——因为我们艺术家不断吸收外界的一切,就像块海绵,而且我们行动缓慢;此外,我们还是‘拼图’人,像是大号的拼图,我们不断地互相吞噬;我们也是‘垃圾袋’人,满载他人的垃圾以及自己的垃圾。”

《新绿》,2002年,仿天鹅绒,高190厘米图/法布里斯·伊贝尔(马克·多马热/图)

“变异”与“污染”,喷水的“小绿人”

1986年,伊贝尔举办首次个展“变异”,次年又推出展览“污染”,这两个主题贯穿他的创作核心。“我一直忧心我们的做法背离了人类自身的发展……我当时想重新投入生态学的概念。”

在大量阅读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的作品后,伊贝尔深受“块茎论”的启发。与传统线性思维不同,德勒兹提出一种去中心化、开放且多元的思维模式,强调连接、流动和无序的可能性,从根本上打破单一中心和层级化限制,这为伊贝尔的艺术探索打开全新视野。

“世界正变得愈发灼热……我们正不可阻挡地迈向一个没有界限的世界。一个多世纪以来,我们一直渴望这样的世界到来。地方的边界和货币消失,新边界和新货币出现。确定性变得过时。这些现状代表的问题驱使我创作绘画。”

伊贝尔的画常透着童趣和哲思,他曾以“足球”为题创作了一组多联画,“这组多联画由11幅画组成,如同足球队的11名队员。这组画展现的是我眼中的足球。”多联画从一颗在空中飞翔的足球开启,相连的另一幅画中,讲述少时的我们,无论男孩女孩,在足球中看到令人目眩神迷的一切。

“儿时我们玩桌上足球,然后跟着学踢小足球。长大后,我们开始看足球比赛。有一天来到真正的足球场,走上一块经过精心打理的草坪,我们甚至觉得像梦。球场非常国际化,汇聚了世界各地的观众,球员的鞋钉不断扎入地表。我有时觉得,或许正是鞋下的草地操控着球员,实际情况比表象复杂得多:足球比赛不仅是球员们在场上的活动,也涉及空气、观众及地下,是一切共同协作的结果。”

在多联画中,伊贝尔还构想了一种未来“卫星球场”的场景:“在我的想象里,巨大的气罩置于岩石之上,足球场架在卫星上,有许多投影设备……之后是一幅虚空画(Vanitas),足球运动里面有死亡等各种图象,所以画上有构成身体的那些骨骼。最后,我呈现了足球运动员的各种姿态,这些动作逐渐形成一种‘书写’……运动的语言,足球的语言。一边是现实,一边是符号,体育的政治,这就是我的创作意图。”

在首个展览“变异”中,伊贝尔制作了一本小画册,顽皮地为之取名《怪物》,他避开常见的环保绿作为视觉语言,刻意选用了一种“最具人工感”的新绿来创作。因他的创作,人们后来将这个颜色命名为“伊贝尔绿”。有趣的是,“伊贝尔绿”看似“人工”,实则来自伊贝尔对初春嫩叶的观察,这一发现也引发了他更深的思考:如何定义“人工”与“自然”的界限?

“人类、植物和动物,所有这一切构成生命的世界。我们是同个故事中的一部分。人与树并非各自生长,而是根脉相连。我清楚地看到突变在发生,我可以想象我们在突变,变成与植物杂交的动物。事实上,我很喜欢这种突变!”

1989年,伊贝尔首次接受公共委托,创作了一个高86 厘米(他自身身高的一半)的绿色人形雕塑《贝西纳人》,这个青铜小绿人身上有11个孔洞,充当装饰性的喷泉,它与市政供水网络相连,水从身体的所有孔口喷出,深受市民喜爱。从那时起,“贝西纳人”逐渐成为法国和国外诸多城市的公共雕塑。

2022年,伊贝尔创作了“人类变异”主题系列画作。在作品《草本植物》中,他画了一株形似倒插“竹笋”的形象,并解释道:“这是个人物形象,我把他构思成一个变异人。如果我们很长一段时间扎根于某地,数年、数个世纪、数千年间一直停留在同个地方,那我们就会变成一株植物。这棵植物既似韭葱,又似竹子,而且没有头,彻底成了一棵植物。”

如果从世俗定义的成功艺术家来看,伊贝尔极其年轻时,就已斩获“金字塔尖”的成就。1997年,36岁的他参展第47届威尼斯双年展,为法国馆设计的项目《黄金水,睡眠水,ODOR》(作品主要呈现一个用于录制和播放电视节目的工作室)代表法国馆摘下金狮奖——伊贝尔成为该奖项诞生以来最年轻的获奖者,备受艺术界关注。但在事业巅峰期,他做出令人意外的决定——回归家乡山谷,开始每日耕作,照料树木。

2018年,伊贝尔当选法兰西艺术院院士,他手握一根树枝发表感言:“我想,随着年岁增长,我或许需要一个支撑物——一根手杖或拐杖。与其设想用它伤害假想的敌人,我更愿意用它书写或描绘更多可能性。我唯一的武器就是绘画。”

(参考资料:《从山谷中来:法布里斯·伊贝尔》,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编,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李乃清

责编 周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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